73 附錄：竦聽荒雞 起看星斗（彭志銘）
附 錄
竦聽荒雞 起看星斗 （彭志銘）
十三年來，華叔在《明報》副刊每三日一篇的短文，匯集成書，全讓我出版，之前，我倆互不相識，那時候，香港正值九七回歸，政治敏感，傳媒定位立場和態度取向，皆各有盤算，《明報》老總張健波在香港電台節目《傳媒春秋》公開揚言曾力邀華叔寫稿，以示並無轉，而華叔則婉拒，理由是不想自己太辛苦，其實，還有別的考慮。
後來，副刊專欄《三言堂》之一作者胡菊人停寫，特函華叔接替空檔，加上，多位聞訊好友，力勸華叔上馬，認為應佔一地盤發聲，是好的，這促使華叔反覆思量多日，在想：《明報》是否想利用我作為盾牌，去抵擋轉的指責呢？
最終，華叔決定不辭勞苦，捨命陪君子去，他希望《明報》諸位仁兄，皆是君子。
自一九九七年五月一日起，首篇《捨命陪君子》作開場白，至二零一零年十一月二十日的《從「杞人憂天」做起》擱筆，毫無間斷地，華叔足足寫了十三年多，約一千六百篇，內容有政情、教學、人物、讀書及世情等雜項。學識淵博，敢怒敢言的筆鋒，在這個日趨低智的劣質社會，寧舍有價值。
記得，九八年初，我託朋友約見華叔，在旺角教協一個偌大的班房內，我倆單獨對坐，他劈頭第一句問我，為何要出版他的書，我答，好文章我就想出；他再問，有甚麼好，我再答，好在情真；他三問，有甚麼條件，我說，沒任何條件，唯一的，是一篇不漏、一字不改的出版。就這樣，華叔的「全集」，二十本，便任由我發辦了！
事後（出版了兩、三本吧），華叔告知我一個「秘密」，原來，在我找他談出書前，他曾向《明報》提議結集出書，卻遭婉拒，當他們見華叔著作反應不錯，便欲重取華叔新書的出版權，卻被華叔一口拒絕。
人說，華叔重情義，我是其中一個感受至深的人。
二十年來，華叔風雨不改的，是到維園搞六四晚會、年宵寫揮春；十三年來，他也一直親到書展我公司的攤位撐場，兼與讀者會面，這不特是堅持，還是他的做人原則和承諾。
華叔處事的嚴謹態度，叫人敬畏，他寫報紙專欄，會早三四日前交稿，著編輯打字後，傳真給他親自校對，連一個標點符號也執正不能錯；在我這裡出版，封面設計亦是出自他的主意，劃了草圖，寫好書名毛筆字，再安排拍照，一絲不苟；有趣的地方，就是他生活太有規律，我們要遷就他的工作時間。試過一次，要晨早替他影相，連攝影師也無法約到一個，害得我獨自「捨命陪君子」，倒塔咁早爬起床，用傻瓜機影封面；當然，亦曾出動過老友驅車上飛鵝山頂、獅子山下四處兜圈取景，為的是符合他的要求。
值得一提的，是每一本書的書名，皆有來頭，華叔愛讀龔自珍、辛棄疾和魯迅的詩書，所以，他的書名，也多取自他們的作品。
今年（二零一一年），維園年宵，華叔的最後一本新作，書名《竦聽荒雞》，是撮自魯迅的《亥年殘秋偶作》，這是魯迅所寫的舊體詩，最後一首。
一九三五年十二月，魯迅借贈詩好友許壽裳，暗罵華北軍那些棄守家國、不抗日的逃官，全詩：
曾驚秋肅臨天下，敢遣春溫上筆端；
塵海蒼茫沉百感，金風蕭瑟走千官。
老歸大澤菰蒲盡，夢斷空雲齒髮寒；
竦聽荒雞偏闃寂，起看星斗正闌干。
華叔註譯：
蕭殺的秋天已降臨大地，寒氣使人戰慄，不敢講話寫作，但我卻勇敢地讓我的筆尖，寫下文字，給人間帶來春天的溫暖。東北已淪陷，華北勢危，國民黨政府官員，像秋風中的落葉，紛紛南逃，這樣的局面的塵世，使人意氣消沉，感慨萬千。我快年老退休了，歸隱回到荒僻的家鄉，恐怕基本生活也難於解決。深夜裡，舉頭傾聽，偏偏聽不到郊野的雞鳴。起來望向窗外，天上的北斗星已橫斜西沉——黎明即將來到。（見司徒華書《起看星斗》代序）
華叔說魯迅藉此詩，狠批的說：「在黑夜裡，人們都渴望聽見報曉的雞聲，等待破曉的來臨，但害怕光明的專制獨裁統治者，以為沒有雞聲，就可以阻止太陽升起，於是捕殺雄雞，連荒郊的也殺絕。有一些人因而聽不見雞聲報曉，便對黎明絕望了。」
地球的轉動，天亮的光明，怎會因沒有雞鳴而停頓和永久黑暗？只有是愚蠢的人，才做出種種無知的事。
去年（二零一零年），華叔以這詩尾聯第二句「起看星斗」為書名，今年，他要將尾聯首句「竦聽荒雞」做新著書名，配成一對；事有湊巧，魯迅寫此詩時，正值深秋，之前幾天，曾致函告訴母親自己患上感冒，其實，他是肺疾發作，一年後的秋天，魯迅病逝。華叔則驗出肺癌後一年離世。
二零一一年，是辛亥革命一百週年，看看中國大地（包括兩岸四地），那些官員不是放手腳，任由政治黑暗紛亂、法理顛倒不彰嗎？不正是魯迅所言的「走官」所為嗎？處境今昔何等相似！
華叔有遠見，他敲定支聯會今年的主題方向：「平反六四，革命尚未成功；建設民主，同志仍須努力」，另一面看，一百年矣！我國的民主運動，何解至今，寸進不前，反見倒退？
中國人受了甚麼詛咒，十三億人民仍要受著悲慘的折磨煎熬呢？
我相信，只要秉承華叔遺志，荒雞殺盡，光明一樣照耀眼前。
華叔對香港、對中國的重要，不單只他個人對民主的追求，貢獻一生民運的歷程，而是他對人的關懷、對國家民族的關愛，已留下一個精神的典範，奠下基石，讓世人學習和跟隨！
華叔說過：活著一天，就奮鬥一天，抱著理想信念，直至瞑目，自有後來人。
「成功不必我在，功成其中有我」。你說得對。
無悔、無愧。
民主路，不好走。
雖然，革命尚未成功，同志一定努力完成的，華叔，請放心，祝一路好走！
（原載於二○一一年一月三日《ＡＭ７３０》）
《三言堂》的「一言」（之二十）竦聽荒雞（2011年1月初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