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2 附錄_一生友誼和幾個腳印

一生友誼和幾個腳印

  作者按:游順釗,早年畢業於香港大學。六八年,獲獎學金赴法;四年後,獲巴黎大學博士學位,並受聘法國國家科研中心。八十年代,在巴黎社會科學院,講授視覺語言學。八八年,以《手勢創造與語言起源》,獲法國國家博士。八九民運後,曾出版詩集《國哀》、《傷破》、《顫弦》和小說《祭無言》;為紀念六四事件十周年,將出版又一詩集《墨淚》。現在,香港還有不少認識他的老同學和老朋友。本文為《墨淚》之序。

  順釗兄與我,相識於少年,情逾手足,至今已歷時半個世紀有多了,在我的平生,似乎還沒有另一個,交往那麼深遠的朋友。

  那時,是二次大戰後不久。他的四哥和我的四弟,是英華書院的同班好友,我們因此而認識。他和我,同在官立油麻地書院肄業,我比他高兩級。我相信:我和他,比我和我的四弟、他和他的四哥,更為親密。

  五零年,皇仁書院搬到銅鑼灣的新校舍,他也升讀到該校。我們的家很相近,每天清晨,我到他家樓下,向二樓的騎樓大叫一聲,他才匆忙起牀。趁這空檔,我在對面的奇華餅家,買六個菠蘿包,然後一同步行至灣仔碼頭過海,再步行回校。中午,我向班長借了課室的鑰匙,反鎖起來,兩人躲在裏面,各吃三個菠蘿包作午餐。我們(尤其是我),經濟能力實在不能像別的同學,到校外的餐室去。放學後,我們又一同回家。

  五一年,我離開皇仁,進入師範,然後當教師去。他沒有在皇仁畢業,像一個小孩子,去找尋彩虹從那裏升起的地方似的,轉了學。不久,又停了學,替家裏做生意;不久,又自修進預科,入了大學。在大學,先修中文,取得了學位;再從頭修英文,又取得學位,進修碩士。他是香港大學連接修取兩個學位的第一人。這時的他,近乎讀書讀得癡迷了。

  畢業前一年,他拿着替人家補習賺的幾千塊錢,到東南亞、澳洲等地,流浪了好幾個月。回來時,頭髮脫落和蒼白了不少。他臨行對我說:「曇花總要一現,即使別人欣賞不到,但花自己是決不會錯過的。」我為這豪言的詩意懾伏了。

  六十年代後期,文革狂飈橫掃中國,語錄像洪水般氾濫。他到法國深造去,說:「那語錄,不就像宗教的金句嗎?」他敏感得先知先覺。

  他去了法國後,彼此的聯繫疏了,音訊不多。不過,彼此都知道,還是互相惦念着的。八六年,我應美國新聞處之邀,到美國考察。遊覽大瀑布時,在水牛城讀報,看見了他的一張長着大鬍子的照片,報道他深入加拿大的印第安人區,去研究與外界隔絕地區的聾人自創的手語。

  我對他的學術研究,一直不大了了。後來,他送我一本他的論文集,我才知道,他創了一門新學科――「視覺語言學」;他的研究,涉及到中國古代的甲骨文和金文。從語言到手語,再到「視覺語言學」,這是多麼充滿想像力的學術的飛躍。

  他的愛人晉儀,也是我的朋友。她的確像她的姓氏一樣,「溫」文婉淑得很。他們志同道合,相依為命。他沒有告訴我,只是其他朋友轉知:她患了絕症;其後,她的逝世,使他深受創傷。我沒有去信慰問,一來不知說些甚麼話;二來覺得,巨大創傷的痛楚,安撫不了,任何安撫只會再觸及創傷,又引起另一陣的痛楚。

  九六年,我到巴黎探訪他,住在他家裏。進門處,安放着晉儀的遺像靈位,他外出和返家,總給她上一炷香,早晚還點焚檀香。我和他到墓地去,她就葬在巴黎公社烈士公墓鄰近。他以她的名義,為中國的聾人教育捐獻;他整理、編輯、出版她的遺作。他的一位外籍朋友,就他對晉儀的深情,對我說:想不到游的感情,是這麼地中國化。我在心裏回答:這不是中國化的感情,而是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人的感情。

  「世事滄桑心事定,胸中海嶽夢中飛」(集龔自珍句)。我以為:這「定」有如佛家語「禪定」和「戒定慧」中的「定」,就是摒棄一切雜念的專一;這「海嶽」,就是祖國的河山、人民、歷史文化和自己一直既有的理想。這半個世紀以來,確實「世事滄桑」。人類在挫折、戰鬥、再挫折、再戰鬥中,進步過來。人們也在這過程中,幻想破滅、受騙而覺醒、道路曲折、人生的目標卻始終沒有改變,活了過來。也許正因經歷了「滄桑」,才更「定」。順釗兄與我,雖遠隔兩地多年,而又工作在不同的範疇,但那「滄桑」、「定」和「海嶽」、「飛」,卻是一致而殊途同歸的。

  中國的八九民運以來,他作為一個具良知的中國人,在海外為中國的命運,既歌且泣,並獻出熱和光。這次,為紀念「六四」事件十周年,他更出版了這本詩集《墨淚》。香港是全球支援中國民運最投入的地區;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,自成立之日起,我即被選為主席,每年一度改選,連選獲連任,至今已整整十年了。這本詩集的出版和我為它而寫的這篇《序言》,可以說是,我們兩人的一致而殊途同歸的見證。

  少年和青年的順釗兄,好動、爽朗、富幻想、不拘小節、肝膽照人、愛說一般人一時不易意會的幽默話、懷着永不止息的追求彩虹的衝動……。讀到他在「六四」後寫的詩篇《國哀》、《傷破》和《顫弦》,這才回想起,他本來就有着詩人的氣質。

  詩人們,把詩寫在白紙上。一些人,沒有寫出詩來,卻把自己的生命塑造為一首詩。這首詩,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讀到。這是另一種詩人。順釗兄,一身而二任,同時是這兩種詩人。我有幸,讀到了他這兩種的詩。

  謹獻上,我們兩人一生的友誼和所留下的幾個腳印,作為序。

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九日《明報‧世紀》

胸中海嶽

《三言堂》的「一言」(之三) 司徒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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